蔡美彪先生是着名的历史学家,也是我十分敬仰的一位前辈学者。蔡先生离开我们已经有四个年头了,现在回忆起聆听蔡先生教诲的一些往事,仍然倍感亲切,总能让人生发出新的启迪与动力,更能体悟蔡先生治学的严谨求实、学问的博大精深与人格的崇高伟岸。
学元史有幸结识并受惠于蔡先生
1990年9月,我顺利考取南京大学元史研究室的博士生,得以在陈得芝先生的悉心指导下从事元代西藏历史研究。认真研读元史界前辈学者的着作是叁年学期的重要学习内容之一,蔡先生的《元代白话碑集录》《八思巴字与元代汉语》(合着)等,无疑是我的案头必备着作,虽然未能悉数领会,但也从中获得了诸多的教益。元史学界前辈们还有一个十分优良的学术氛围,他们不仅有着良好的语言素养,精湛的学术造诣,而且又能在学术层面相互切磋、相互欣赏,保持深厚友谊,让我等后学受惠良多,而蔡先生则是陈得芝老师经常提到的典范学者之一。
时间在不经意中来到了1993年夏天毕业季。陈老师首先确定邀请蔡先生担任我们的毕业答辩委员会主席,但是蔡先生因为要照顾夫人无法离京,却欣然接受为我们审阅论文的邀请。后来,蔡先生的认可和推荐意见也让我的博士学位论文得以顺利入选《中国社会科学博士论文文库》,并在1998年由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。
蔡先生崇高的精神追求
到中国藏学研究中心工作后,我与蔡先生见面的机会多了,向蔡先生请教也更加频繁。那时,我正在探索元朝中央管理西藏地方的各项制度,围绕皇帝圣旨、帝师法旨,特别是帝师的出现时间,以及汉藏文献有关帝师记载的差异等问题,经常聆听蔡先生的教诲。有时通过近代史研究所转接电话联系,有时通过参加中国元史研究会的间隙交流,还有书信往来。蔡先生每有大作刊出,都会签名赠送,或者寄赠抽印本,让我发自内心的感动。我收藏他增订新出的几部着作,基本是蔡先生赠送的。最后一次去他办公室,蔡先生说年龄大了,书已经占了太多的空间,让我们挑选喜欢的书籍带走,我自然知道书籍对一位学者的意味,只拿了一套先生赠送的《中国通史》。有一次聊得过于尽兴,不觉已到中午,我们邀请蔡先生一起出去用餐,蔡先生回应说我们就去食堂用餐,我正试图抢着买单,他说这里不收你的钱,只能用饭卡,你买不了。时间已经过去了10多年,我依然记得蔡先生请我们在近代史研究所食堂吃饺子的情景。
蔡先生平易近人,总是很耐心地解答我所遇到的问题,循循善诱,娓娓道来。蔡先生生活简朴,家里是白粉墙、水泥地,办公室除了书籍,没有更多的摆设,从家里到单位,经常是步行来回,年龄大了则乘坐公交车。他的生活轨迹“叁点一线”,这也正是他笔下的范文澜先生后半学术生涯的真实再现。他曾经调侃自己的学术研究,大都是“服从安排”的结果,主持编写《中国通史》,是完成范文澜先生未竟的事业;研究八思巴字,是追寻罗常培先生的足迹,而编辑《西藏地方历史资料选辑》则是遵照周恩来总理的要求,编撰《中国地震历史资料汇编》同样是组织交给的任务,甚至后来编写《中华史纲》也是如此。蔡先生淡泊名利,既不热衷于自我标榜,也不参与任何评奖,心无旁骛地矢志学术研究,用行动定义了学术的崇高、学者的伟大。
蔡先生任《西藏通史》顾问
2002年由中国藏学研究中心牵头承担的国家重点科研课题《西藏通史》正式启动,我们特别邀请蔡美彪先生作为该项目的顾问之一,为我们指点迷津。这一年的6月25日,中国藏学研究中心《西藏通史》召开学术研讨会,主要围绕编撰《西藏通史》的一些原则进行务虚交流。我们课题组邀请了史学界、藏学界的众多专家学者参加会议,大家畅所欲言,发表了许多真知灼见,对《西藏通史》的编撰具有十分重要的指导意义。与此同时,也在一些重大原则问题上出现了某些分歧,其中之一便是《西藏通史》究竟以集学界研究之大成为要务,还是着力于呈现学术创新成果。蔡先生以他五十年编写《中国通史》的经验和智慧,为我们一锤定音:他除了强调“一本好的通史,第一要直通,第二要旁通,最后要会通”之外,还特别指出,通史是把学术界已经成为定论的东西,明白而准确地告诉给读者,体现的是集学界成熟研究之大成,而不是像写论文那样注重创新,后者必然会引发大家的争论,不能成其为通史。蔡先生的经验成为我们重要的指导原则,为怎么编写《西藏通史》提供了根本原则。
2012年10月的一天,我再次拨通了蔡先生的电话,交谈中注意到蔡先生声音有点哽咽,话语中透露出一丝丝的悲凉。后来了解到蔡先生夫人刚刚过世不久,他依然沉浸在悲痛之中。为了能让蔡先生从悲痛中走出来,我邀请他来中国藏学研究中心历史研究所做个讲座,顺便散散心。蔡先生欣然答应了,但是让我不要广而告之,只是和历史研究所的同志小范围聊聊天,我尊重了蔡先生的意见。10月25日上午,蔡先生的讲座在中国藏学研究中心二层东侧会议室举行,主题是谈治学之道。
蔡先生首先回顾了他与藏学研究及藏研中心的联系。蔡先生说:“这是我第叁次来到藏研中心。第一次是2002年讨论《西藏通史》的问题;第二次是参加北京市政协会议,受陈庆英研究员邀请到藏研中心参观。这是第叁次,感觉很亲切。”接着,他谈到1948年在南开大学历史系读书时,曾听黄明信先生讲“西藏史”,以及1959年他承担周恩来总理布置的任务,编辑《西藏地方历史资料选辑》的往事。
蔡先生谈治学之道
蔡先生重点给大家介绍了写文章的方法。蔡先生说:“吕叔湘先生写过一首诗,我很赞赏。这四句诗是:‘文章写就供人读,何事苦营八阵图?洗尽铅华呈本色,梳妆莫问入时无。’我觉得这四句话很有意义,是我的座右铭。写文章不是为自己服务,是给读者看的。写文章,不是为了显示自己多有学问,为了评级得奖,也不是为政治、为经济,或者为时髦服务的。而是为读者服务,这个观念特别重要。做到这一点不容易。”“怎么能把文章写好呢?我觉得,第一要义就是少说废话。近年来的学术文章,引材料太多,注释太多。这样的文章就不免流于繁琐或流于浮泛。这好像是近年来的一个现象。过去有一段时期的文章是空话太多,但最近这几年的流弊似乎又是废话太多。”“第二句‘何事苦营八阵图’及以下,也就是说写文章不故作高深,不追求时尚。1951年,《学习》杂志发表黎澍写的文章《反对故作高深》。现在很多人写文章,故作高深。其实,如果真深入了,把问题搞清楚,几句话就说清楚了。《中国通史》第四卷唐代的文化是范老写的。儒学部分写了两叁千字,佛学部分写了叁万多字。……实际上,我知道,范老对儒学是最有研究的……所以,写文章时,越是熟练的东西,写得越简明扼要。”
蔡先生称:“这次我写《中华史纲》之前,做了一些调查,包括一些中学生。小孩都爱听故事,喜欢看戏说的历史剧,但不爱听老师讲的历史课。原因是历史课的概念太多,老师又爱考概念,所以学生不爱学。这确实是个问题。”蔡先生举例说,“比如‘春秋时期’‘战国时期’这样的说法,就是近代开始的,之前没有这样的词。……所以,我在书里就直接称为东周时期。再比如‘五胡十六国’时期,其实这些北方少数民族政权是先后出现的,没有在同一年里并立过”。
蔡先生进一步指出,“近代以来,各派史学家引进、创造了很多的新概念,应当适当地清理一些概念;同时,很多传统的概念却被忽视,什么是皇帝,什么是谥号,什么是庙号,什么是年号,很多人都弄不清楚,所以影视作品甚至史学文章里都出现了错误”。史学界也存在同样的问题,“比如‘鸦片战争’、‘南京条约’等。鸦片战争应该是英国推销鸦片的战争;如果用中英鸦片战争就可能引起误解,以为是中英为竞销鸦片引发的战争。清代没有南京,只有江宁。如果在清代有人把江宁称为南京,那是犯杀头的罪。因为‘京’是‘都城’的意思,清朝的都城就是‘京师’,民间也叫北京。把江宁称南京,隐含着反清复明的意思。在道光年间,这是不可能的。而且,条约原文中也没有这样的称呼”。
最后,蔡先生说,马克思曾经说过,研究方法和叙述方法是两个问题。文章是需要时间来考验的。应该努力做到不故作高深,不追求时髦,心里有读者。蔡先生的讲座如醍醐灌顶,让大家经历了一次思想上的洗礼和史学研究方法上手把手的引导,受用终生。
蔡先生以自己独具的天赋,孜孜不倦的追求,为当代中国史学研究的发展作出了杰出贡献。他严谨求实的治学方法、丰硕的学术成果以及崇高的品格,应该成为我们后辈学者永远效法的典范。
(作者系中国藏学研究中心历史研究所研究员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