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年,习近平总书记两会“下团组”,点赞了昆曲青春版《牡丹亭》:“青春版《牡丹亭》,确实年轻人爱看。舞台、服装、人物,都非常美。”现在说起“昆曲”二字,大多数人不陌生,并且知道它是很高雅的戏曲剧种。然而在20年前,可不是这样。即便2001年昆曲已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评为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,但那只是刊登在《光明日报》上豆腐块大的一则消息。随后两叁年里,不少国人仍然从没听说过它。直至2004年起,昆曲在社会上逐渐升温。随着青春版《牡丹亭》一遍一遍巡演于各大高校、大江南北、海内外,美轮美奂的剧照,唯美的海报,一次次扑入人们眼帘;作为一项文化盛事,一次一次出现在各大媒体;昆曲界其他大制作、大消息也接踵而出,竞相争艳。从此“昆曲”二字,以其高雅、唯美的形象,进驻到人们的脑海。
这是我根据自己30多年来的亲历,作出的描述。我初中一年级时,曾被87版《红楼梦》电视剧中芳官的一段唱曲所吸引,录下来反复听,哼得都快熟了。但完全不知那叫昆曲,只知在唱戏,又不像京剧。待到1998年在苏州大学念书时,偶然蹭戏中发现,6年前我爱哼的歌原来叫昆曲。苏州大学到底有过昆曲办学(1989年中文系设昆曲本科班)的底子,居然有师资开设昆曲选修课。我修了两学期之后,便打算修读昆曲方向的研究生。这一决定,使我的家族第一次听到“昆曲”二字——完全不知道那是什么。解释说是一种戏曲,他们都担忧我找不到工作。我出身于江苏中小城市里的知识分子家庭,父母从未听说过“昆曲”,他们一边为我隐忧,一边佯装自信地向周围质疑者解说。办理了保研录取手续后数月,忽地传来昆曲被评为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消息,导师和昆曲界人士都很振奋,指望昆曲的境况从此大有转变。但外界久无涟漪,随后那3年里,昆曲影响仍只在小圈子内。平日遇到的苏州市民、旅行遇到的昆山市民,仍跟我老家人一样,从没听说过昆曲。
2004年以后,情况渐渐不一样了。青春版《牡丹亭》的巡演使昆曲一阵一阵地发热,尤其在大学生当中。2008年起,我接手了南京大学的昆曲课,每学期约60人上课。这时我发现,只要一提及青春版《牡丹亭》,学生们几乎个个点头表示知晓,有的说他们中学老师就曾放过录像。每年课上我介绍昆曲简史,会把“青春版《牡丹亭》”作为最晚近的一个昆曲史上的大事件来提。虽然经典的昆曲史书尚未写到这么近年的事,但直觉如此,不得不讲:它就是类似1956年“一出戏救活了一个剧种”的《十五贯》那样一个关键作品,影响力巨大。
2015年在东南大学参加中国古代戏曲学会的年会,我印象很深:大会上一位学者感慨道,在1985年郑州那次首届会议上,大家预言20年后昆曲剧种必亡——因为观众圈太窄太小,太老龄化;但谁也没想着,20年后这个剧种却变得观众最年轻。虽然我在这两次会议的综述中找不到相关发言记录,但相信与会者中该有不少人都记得这个发言场景。
这与青春版《牡丹亭》是分不开的,它的效能非常大,不仅自身影响大,还带起了千层浪。随后,昆曲界各种“版”的《牡丹亭》都出来了:精华版、厅堂版、青松版、大师版、大都版、摘锦版、典藏版……从此,昆曲美图在火车站、地铁上、旅游景区等场所频繁“现身”。同时,还出现各种“版”的昆曲其他剧目:青春版《桃花扇》、学术版《怜香伴》、南昆传承版《桃花扇》、精华版《长生殿》、摘锦版《拜月亭》、摘锦版《西厢记》……何止昆曲界,其他剧种也纷纷制作出青春版:越剧青春版《梁祝》、黄梅戏青春版《女驸马》、赣剧青春版《红楼梦》、庐剧青春版《秦雪梅》、婺剧青春版《穆桂英》、晋剧青春版《烂柯山下》……以“虫虫版”命名一部部戏曲新作,20年来蔚然成风。大学生由观众变成演员,也与青春版《牡丹亭》分不开。自“校园版”的青春版《牡丹亭》制作以后,“学生版”的其他昆曲制作也出现了。各地高校中,涌现了大批校园昆曲社。
青春版《牡丹亭》还有很多细致入微的影响,我20年来时不时会察觉到。比如那张标志性的海报,其色调、构图、花卉装饰、书法元素、工笔画似的画风等,为其他很多剧团、剧种的海报所效仿。而它本身几乎成了各种场合里用来代表戏曲的通用图片,广为传用。再如园林实景的昆曲图像、演出,也明显在青春版《牡丹亭》后兴起,被广为接受。青春版《牡丹亭》有一组在园林中拍摄的宣传剧照——当年我这个圈内人第一次看到时,还不大习惯呢。后来随着一处处园林实景、沉浸式昆曲制作的出现,大家都接受了,票价很贵,我也接受了,并且组织学生在校内苏式园林里演起昆曲来。还有,青春版《牡丹亭》的服装,早已成了戏曲服装厂的畅销款。有一年我带学生去苏州采购戏服,每家店的老板娘都拿出“青春版”里的蝴蝶帔,说这个很畅销,我们也购下一件。
昆曲慢慢升温之后,有了市场。爱好者多了,学习需求大为增加。由资深曲友、退休专业演员开设的昆曲网络课多了起来。其中有曲友考虑,今后以教唱昆曲来专职谋生。剧团非常忙碌,里里外外的演出,供不应求。能上台的曲友可以接到不少剧团忙不过来的散户业务。毕业后未能在剧团获得编制的昆曲毕业生,少数进了民营剧团,也可以有很不错的收入。爱好者一多,退休了的昆曲身段教师、化妆师完全闲不下来,档期排得很紧凑。这种景象在之前的五六十年里,是不可想象的。
说实话,青春版《牡丹亭》刚被制作出来时,对于我们久浸在昆曲里的人,没有什么大的感觉,它仍在传统昆曲的框架里,做着串折整理。但随着时间的推移,看到它在社会上、年轻人里产生的影响,我开始慢慢体会白先勇先生所执着的这桩事,品味到这个作品的着力点。也随着我自己去美国访学了一年,略有久居他邦的经历,对这桩事的理解就又有了别样高度。白先勇先生比我大40多岁,而我现在每过几年都有新的人生感悟,真不知40多年后我又到什么境界了!他的成长经历、旅美经历、文学造诣、交际群体,每一方面均属小众,他的角度和出发点,值得慢慢去品,保持聆听,我还品出了“大道至简”。尤其看白先勇先生演讲时的样子,像个孩子一样,把自己觉得最棒的东西,挑了最喜欢的礼盒,精心装起来,不辞辛劳一趟一趟分享出去,恨不得分享遍全世界,忙得不亦乐乎。喜哉,善哉。
圈内人固然有行家的执着,却也因此不察圈外人的视角。过去昆曲的能量圈一直比较窄,关注者稀;好不容易积攒的成绩,经不起风吹雨打。所谓流水不腐,圈内外形成流动的力量,这很重要。2016年有一次我去拜访昆曲“继字辈”之父顾笃璜,一个出了名的昆曲“保守派”老泰斗,他静静地和我说,青春版《牡丹亭》“走进大学这条路,是对的,很成功”;同时说到自己曾经的一个“失败”——在大学“中文系”里办昆曲本科班(1989年苏州大学中文系昆曲本科班,4年后20名毕业生无一选择昆曲行业),他慨叹自己“办早了20年,若放到现在这时就差不多了”。他真的欣慰这个时代的到来。